淒厲的吶喊聲,破門而出,毫不止歇的病房裡四處迴繞,周而復始的,又斷斷續續的,時有時無,聽來毛骨悚然,高低音切換,我聽得不太清楚,很努力才拼湊出其中一句話:「還我兒子來,還我兒子來……」

 

  每一次病發,阿春姐總是使勁的地上打滾,高聲吶喊:還她的兒子,我剛來醫院報到,根本不明白誰搶走她的兒子?為什麼沒有還她?

 

  「她真有兒子嗎?」

 

  「為什麼要人還她?」

 

  護理長冷冷回我一句:「死了。」

 

  死了?

 

  好懾人的一句話,為何死了?

 

  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調查,終於查出蛛絲馬跡了,阿春姐沒有說謊,她的確有個兒子,留美的,取得博士學位,本來鵬程似錦,可惜……

 

  她的故事該從這裡開講,前年的春季,兒子告訴她正在趕寫論文,即將完成,等口試結束便可取得學位時,阿春的臉龐露出了愉悅的神情,心想,多年來的辛苦,總算快有了回報,再等一等,不會太久的,這天真的快來臨了。

 

 

  兒子衣錦還鄉時,也是卸下重擔的時刻,她想享享清福,最好兒子趕快生個兒子,好讓她含飴弄孫,想到這兒,阿春忍不住笑出聲來。

當天,準備了三牲酒禮,四果供品,在祖先牌位前點燃了三柱清香,口中唸唸有詞,感謝祖先們的庇佑,讓子孫有了光明前程。

光明前景?

 

  對的,前途好光明。

 

  阿春愈想愈樂,看來拜一處是不夠的,她到市場買了更多供禮,騎著單車繞著小路到了隔壁村的佛寺,村子裡的三山國王廟,市區裡的關聖帝君廟,山上的天公廟拜祭,靈驗的陳靖姑廟,普陀庵,淨光寺,幾乎全縣的寺廟全拜透了,她心想,如果沒有意外,兒子下個月就會返國了。

 

  盼望的時間總是漫長,昨天與今天之間彷彿三個月,阿春度日如年等待兒子學成歸國,偶爾一個星期會打上一通電話了解進度,兒子都回她快了、快了。

 

  阿春逢人就說:「我兒子快當博士了。」

 

  「不是當,是取得才對。」村長伯修正他的話。

 

  「當它那麼多,都一樣啦。」

 

  的確都一,一字之差,根本阻擋不了阿春的歡喜,樂在寫在臉上。

 

  一個月很快過了,阿春心想應該取得學位了吧,當天晚上,她隱忍住睡意,終於撐到兒子在美國的清晨了,她撥了一通長途電話給兒子,可是無論怎麼打,就是沒人接,又試了幾回,還是沒有人接。

 

  「怎麼睡這麼熟?」

 

  從來沒這樣子過呀,阿春不由自主的亂想

 

  一語成懺,兒子的確睡熟,而且長睡不醒。

 

  那一夜,在美國的兒子走出了西雅圖的家,在冰冷的風中散步,瑟瑟的涼意,一股腦的往裡竄,他又折返回公寓,電越過他家的樓層,直達頂樓,他打開安全門,站在邊邊凝望,他從口袋裡取出了一包煙,他點了一根,白色的煙霧緩緩飛升,他吞雲吐霧了幾口,眼中無神的望著遠方,長吐了一口氣,扔掉煙蒂,他伸手把手提袋中的物品全取了出來,其中一張是遺書,平整的擺在地上,用一塊磚壓住,爬上屋頂圍牆,把手攤開,做出飛的姿勢,便縱身一躍而下了。

 

  砰的一聲,整個身體摔在一輛箱型車上,壓出一個人形。

 

  隔天清晨,大約五點多鐘,一通急呼呼的電話,像催魂使者狂扣著,阿春睡眼惺忪醒來,翻譯透過電話告訴她,兒子自殺身亡的消息,她的心防完全碎了,嚎啕大哭起來,口中喊著便是那句話──還我兒子來。

 

  兒子留有遺書,這麼寫的:「媽媽,我好想飛,但一直飛不起來,最後我用飛的方式結束了自己,請求原諒,你的願望我替你圓了,博士取得了,畢業証書可以拿到,這些年我真的很辛苦,累了,很想睡個長長的覺。」

 

  事件發生後沒隔多久,媽媽便住進了精神病院,一直到我遇到她,才從護理人員口中聽見這個故事。

 

  我是負責她的心理治療師,定期的把她從病房請了出來散散心,到診間聊聊,就這樣我宛如裁縫師,把零零散散的碎布,拼出了大花布,我終於在凌亂的思緒裡找出故事的大約雛型。

 

  她與所有的父母一樣,對孩子有期待,希望他名列前茅,出國留學,得了一個好學位返鄉,從小他便被安排一切生活,幾點回到家,幾點吃飯,幾點洗澡,幾點讀書,完全照表操課;星期一至星期日都有課程,周一小提琴,周二英文,周三繪畫,周四作文,周五舞蹈,周六數學,周日理化,時間排得滿滿的,連喘息都難,她常告訴孩子,吃得苦中苦,方為人上人,孩子全聽進去了,非常用功圓媽媽的夢。

 

  阿春的兒子有許多玩偶,那是僅有玩具與伙伴,左右手各拿一仙,便玩將起來,他也有許多機器人,用搖控器操弄著,左轉右行全數由他,這與他自己太相像了,他的生活就像沒有生命的傀儡人一樣,一條線牽著他的人生組曲。

 

  阿春的兒子最想約個朋友出去玩耍,像所有的小朋友一樣,到河裡戲水,到野外扔泥土,到溝渠裡捉魚,山中採果……。

 

  「不行!」

 

  這是阿春的唯一反應,她認定孩子的責任就讀書、寫功課,考試得第一,心裡想的,口中唸的,全是那一科一百,那一科九十九,別人聽來乏味,她可喜不可抑。

 

  他常一個人站在自家的陽台,遠望一起上學的同學、朋友打球,玩遊戲,我只能在讀書之餘,偶爾出來透透氣,看人家打球,可是如果觀賞的時間太久,媽媽就會馬上阻止,拉開嗓門嘶啞吶喊他回書房讀書了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小學畢業了,媽媽安排進入一所升學率極高的私立中學,高中順利考入第一志願,大學畢業後,馬不停留美深造,不到二年取得碩士學位,直攻博士,很順利的按著媽媽的夢想前進,結局卻是跳樓自盡。

 

  媽媽的設局原來是陷阱,一步步讓他掉入其中。

 

  阿春在病房裡一想起心肝寶貝,罪惡感上身,兒子三番兩次告訴她快要喘不過氣來,淹到鼻子了,呼吸困難,她都置不理,未當一回事,以為只是單純的過敏症,服服藥就好了。或者根本視之為無病伸吟,亂講的。

 

  「再這樣讀下去會死人的?」「亂講,不讀就沒有飯吃,死得更快。」

 

  兒子斷斷續續吐了好幾次苦水,都被阿春的棉花掌檔了回去,兒子也就斷了機會了;有幾次,他欲言又止,把話硬生生吞了回去,反正媽媽不愛聽,也聽不懂,說它幹嘛。

 

  本來天真活潑的孩子,從此悶悶不樂生活變得很公式化,上學、放學,回家、洗澡、作功課,考出好成績,單調中帶點無趣,媽媽把所有的期待全放在這個獨生子的身上,壓得他完全無法喘氣。

 

  阿春的兒子開始學會隱忍壓力,把壓力箱打開來,一次又一次的壓力往裡裝,但箱子終究有尺寸的,一年,二年,三年,終於滿溢出來,像洪水一樣,四處流竄,直到受不了。

 

  生不如死?

 

  我終於弄懂它的意思了,當一個人覺得死了比活著更快活的時候,自殺的陰影便隨之而來了。

 

  好久沒去看阿春了,明天收拾一下行囊,帶點點心,想去看看她。

 

本文內容取自《想飛:教出會生活、懂生命的孩子》作者:游乾桂時報文化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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